【范川新旧事】下篇 今我来思
风萧萧兮。
香山的枫叶又红了，自古逢秋悲寂寥。
范川想自己这戎马一生，却也再见不惯生离死别。
这么多年，多少人来了，又走了。他看着那些个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只留他一人。他做不了任何事，只能任由时间流过，人潮散去，慨叹世事无常。
犹记得那年那时，炸桥后，他落入湖中，往事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掠过，他心满意足的闭眼。可当暖意包裹全身，一缕刺眼的光芒拨动他眼帘，睁开眼，是医院，他竟然获救了。
年轻的，穿灰色军装的青年见他醒来，激动得上前嘘寒问暖，他艰难地开口，第一句就问他的两位战友可好。
年轻人欲言又止，随后说他们被转移到另一家医院。他不加怀疑，心是放下了。
痊愈后，范川来到军营，落后的武器装备，让他不禁微微皱眉。而严格的军纪规章，又让这支军队俨然正规军的模样。
随后几个月的相处中，范川逐渐与八路军们熟识，开始融入他们。他欣赏他们的作战方式，也很敬佩他们的信仰与信念。那原本植根于他心中的火苗，曾一度熄灭，而经过这些日子的轰轰烈烈，再次熊熊燃烧。
可他也悲伤。
岁月溜走，他也渐渐明白，他曾经的战友，再也不会出现。并肩作战的日子，永远留在回忆中。
生离死别，本该习以为常，战争年代，死亡似乎已变成了家常便饭。可他却也无法释怀，为何最后总是徒留他一人。午夜梦回，满眼皆是沙场狼烟，尸横遍野。
也更该活下去，为了信念，为了这个国。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政府正式对日宣战。范川感到有些心凉，我们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需要依靠别人的庇荫。民国二十年到现在，这么多年的仗，白打了吗？千万亡灵何安？
因枪伤的后遗症，加上落水，范川不再适合上前线，只做敌后的指导。后辗转延安，范川结识了一位挚友。儒雅的绅士，却足智多谋，决策果断。范川赞赏他的品行，对方也欣赏他在军事上的才略。
在延安的那些个日子里，范川打友人那了解了局势，看清了未曾洞察的国情，也拾起了多年前拜读过的马克思主义。
雅尔塔会议后，范川毅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抗战结束，内战卷土重来。所幸形式大好，再没有人能阻止共产党人了。
平津战役过后，范川返乡。车在住所前停稳，范川穿着一袭藏青色长衫，缓缓从车内走出。当双脚切实地踩在大地上时，范川仰头，看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正好，不禁感慨：“这北平城，确实不一样了啊！”
范川期望未来的日子能闲云野鹤。解放战争期间，范川与一位女同志相识、相恋。姑娘开朗、大方，思想先进，同他的性格很是相符。范川就盼着建国后，国家安定了，能够与妻儿共话桑麻。
但可能是一腔热血未冷，范川后来总结，自己骨子里同幼安该是一类人。抗美援朝期间，他远赴朝鲜指导抗战。上面考虑了他的情况，劝过他，他却依然奔赴前线。
若干年后，忆起这段经历，却也只剩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少年军人，意气风发，说着“等我们打退美帝国主义就回来！”荒草漫天，音容笑貌犹存。倒是回来呀，年轻的生命，怎就长眠于异国他乡？
清明时节，范川去了一趟八宝山，探望他的战友们。
几十年，岁月长河，却犹如白驹过隙，戎马一生，最终还不是躺进那一方矮矮的墓。
范川这一生，见了多少英武战士，为国为家，出生入死。几十年，风风雨雨，多少人来了，又走了，最终的归宿，都是这片寂静的土地。
想起那段黑暗的时光，他亲眼所见前几日还同自己与妻子谈笑风生的文人雅士受不住无情的唾骂与批斗，沉湖自尽。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这个世道怎么了？战火纷飞几十年，好不容易换来和平，怎又使得白色恐怖再现？他关着窗，凝视墙上挂着的勋章，听着外边响彻云霄的喇叭声，一遍又一遍播放着那些“走资派”的“光荣事迹”。范川听着，笑着，觉着荒诞，自嘲自己这少爷出身，军阀副官的身份怎没被拿来做文章。妻子一言不发，将刚收到的信甩给他。
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政策，读完高三的儿子远赴北大荒兵团，时不时给家里来封信。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兵团的新鲜事儿，青年全写在了信里，字里行间，生机勃勃，是少年人的气派。
读着儿子的信，范川似乎看见了当年的自己。青春年少，无拘无束。也是再也回不去了。
1月的北京，阴沉，寒风吹彻。
消息传来，他放下报纸，未说一句话。
铺开宣纸，执起笔，笔走龙蛇，墨迹到处，誊的是向秀的《思旧赋》。
而当写到那句“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时，觉得有些不妥，停下笔，将纸焚了。友人一生为国鞠躬尽瘁，他的死，可谓重于泰山。
改革开放后，范川在高校任教，教军事理论。看着讲台下那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他很是欣慰，年轻人，就该如此。
他时常回想过去，喜怒哀乐，人生百态，算是尝遍了。风雨一路，他偶遇了无数的人，他的战友，他的朋友，他们在历史的长河中渐行渐远，最终仅剩他只影独走。他知道，他离他们越来越近。
秋风乍起，温带的冬季总是来得如此之快，深秋时分，已是瑟瑟的寒。
城市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旧时的影子，几乎无处寻了。
范川听着旧时流行的曲子，看小辈们在院子里嬉笑打闹。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
这十里繁华，与君共享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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